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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世界,互联网上的中国农村青年

浪潮工作室    张帆 2017-08-14 来源:浪潮工作室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其实有可能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中。在同样的时空里,几批完全不同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彼此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屏障。他们就从你身边走过,但你看不见他们,他们也许看见了你,但却无法跟你说话。

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会惊讶不已,他们怎么会这么奇怪,为什么要这样打扮,为什么会讲这些话,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显得很奇怪,很低俗,很没品位吗?

这个世界,就是短视频里的农村。在互联网普及之前,我们很难有机会去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看不见。城里人很少有机会能够真正的深入到乡村中,农村的娱乐、文化、生活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

到了最近几年,我们终于发现了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确切来讲,我们早就知道世界上存在农村,但短视频中的农村文化跟我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它才是真的新世界。

  互联网上的中国农村

2016年6月,一篇名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文章在互联网炸开了锅,作者X博士说,“只需要扒拉扒拉快手这个APP,就能了解中国乡村的精神面貌了。”

在快手上,有人会表演自虐、生吃活蛇,青少年也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有的过度肥胖,有的早恋早孕,有的正在模仿黑社会。杀马特在这里也更常见。而这些让都市精英们感到不适的视频,动辄就有上百万的点击量。

2017年2月18日,郑州人民公园中心广场内,人们在快手上直播“逆天摇摆抽筋舞” / 视觉中国

都是谁在看这些视频呢?快手CEO宿华给出的用户画像是,热爱分享、喜欢热闹、年轻化的普通人。但并不是年轻人就喜欢快手,更确切点说,快手上的活跃用户大多是那些来自三四线城市或者农村的年轻人。

极光统计的数据显示,75.5%的快手用户都在30岁以下,甚至还有2.9%的用户不满14岁,他们更多的来自于河南、山东、河北这些农业大省。根据易观千帆的数据,他们中有81.07%的人都属于中等及以下消费水平。

他们的娱乐阵地当然不止是快手,事实上,整个短视频领域的主要用户都是这些三四线城市和农村的年轻人。在YY上,他们以爱社交和短视频的男性为主,最喜欢看女主播的直播。在映客上,喜爱美妆的东北女生则占了多数。

YY网站首页,女主播是主要利器

甚至,当QQ空间也向短视频伸出触角时,它也开始呈现大量取景于农村的恶搞短视频。比如在QQ空间上,就有名为“xx搞笑视频”的帐号,专门发农村题材的搞笑视频,其套路无外乎是,穿着土气的农村小伙在乡间的小路上或者池塘边捉弄衣服鲜艳的农村姑娘,讲带有性暗示的笑话或者让其不小心掉进田里、池塘里。

这些网络平台也将另一个群体放大,就是杀马特。在外人看来,他们造型怪异,审美奇特,却又自我感觉良好。而你仔细看一下他们藏在鲜艳头发下面的,却又分明是一张张很稚嫩的脸。青少年和农村,两个维度又在这里重合。

2017年01月15日,成都,一名“杀马特”造型男子现身成都火车东站广场 / 视觉中国

对于大多数城里人来说,这个世界太陌生了。从小到大我们的课文中都说,农村环境优美,农村人淳朴憨厚,但短视频告诉我们,农村远不止一面。

为什么农村会滋生出这些娱乐和审美的环境?为什么农村的年轻人看起来这么“low”?答案可能并不是像X博士想象的那样,用“农村”两个字就能概括清楚。

  你所未见的农村文化

跟人们所以为的淳朴民风民俗不同的是,农村地区本来就更热爱三俗内容。社会学家赫伯特·J·甘斯认为,中下层文化才是主流文化,它吸引了较低层次的职业人士,这些人对文化没什么兴趣,他们更看重的是物质,是形而下。

在历朝历代的民歌中,淫秽、俗,都是屡见不鲜的内容。比如在东北,农民喜欢坐在炕头上度过漫长的寒冬,这时“荤段子”就成了他们插科打诨的作料。而流传于皖北的安徽小调,也有很多诸如《孬种儿媳犟公公》、《两个儿媳偷公公》、《老实公爹上错床》之类的曲目。它们多由当地的文艺班子录制,刻制成光碟售卖,而主要受众就是当地的农民。

2001年3月22日,安徽芜湖,当地庙会上色情演出泛滥成灾 / 视觉中国

心理学家理查德·尼斯比特认为,人们天生就有一种接受“轶闻趣事”的心理趋向,对于缺少艺术培养的农村人来说,八卦、荤段子、低俗玩笑显然更有生存的土壤。浸淫在农村文化中,各种性暗示的视频也随着短视频平台传播起来。比起高大上的艺术鉴赏,暧昧涉黄的段子才更能让乡村单调的生活多一点趣味,让生活压力和性压抑得以释放。

尽管从1997年开始,全国性的科技文化卫生“三下乡”活动每年都在各个省份实施,将图书、期刊、歌剧、电影和电视带到农村,但这些也很难将农村文化提升到所谓的高雅趣味上来。

2013年4月8日晚,在安徽省巢湖市夏阁镇元通村放映电影引来围观 / 视觉中国

因为农村电影的流动放映基本置处于空旷的露天场地,具有动作暴力内容的影片更能刺激观众,展现影片独具的视听魅力。而搞笑的片子也更能聚集起更多的观众,所以下乡的电影也塑造了农村观众的审美形态——热闹的,搞笑的。

即便是这些娱乐也不是时时都有,在没有娱乐大篷车,也不会有电影院的农村和乡镇,属于小镇青年自己的娱乐,不是大叔大妈的广场舞,而是手机和短视频。

2012年9月9日,河南省郑州市,流浪大篷车里度过了很多人的童年 / 视觉中国

此外,收入本身也限制了文化生活的提升,根据国家统计局2012年的数据显示,有一半以上省份的农村人口每年花在文娱教育上的支出人均不足400元,而除了东南沿海等发达省份,中国农村居民的收入并不多,收支相抵之后盈余所剩无多。

2012年农村居民家庭纯收入与支出 / 作者自制图

而这一收入跟城镇居民相比差距就更大了。2016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3616元,增长7.8%,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5.6%;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2363元,增长8.2%,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6.2%。但真正的可支配收入的数额差距却正在不断地增加。

2010-2016年中国城镇、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对比图 / 中国产业信息网

在资源上农村也很难比拟城市,仅以电影为例,在2011年,银幕数居全国首位的北京,平均每3.1万人就拥有一块银幕,但近87%的银幕都集中在中心城区,怀柔、平谷等远郊区县成了影院的触角难以延伸到的边远地带。即便是一个生活富裕的农村人,想在乡村里看一场院线电影也并不容易。

杨继绳在《中国当代阶层分析》中直言,农村公共文化落后导致了“五多”:一是赌博的人增多;二是搞封建迷信的人增多;三是信仰宗教的人增多;四是寻衅闹事、扰乱社会治安的人增多;五是学生辍学的增多。这些因素又相互影响,再次造成了农村文化的落后贫瘠。

我们文章的主角“农村青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失落的童年

那么农村年轻人,他们的审美文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文化上的相对匮乏,并没有阻止互联网在农村的普及——特别是在农村年轻人之间的传播。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16年农村居民平均每户拥有手机2.41部,家长外出打工为子女留一部手机联络变得常见。而对于留守儿童来说,手机成为他们的朋友,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2015年2月26日,陕西陇县,社火节上坐在门口观看手机视频的孩子 / 视觉中国

范先佐等曾对2862名留守儿童进行调查,其中27.1%的人明确表示“非常压抑和苦闷”,表示“有压抑和苦闷的”占21.9%。父母外出打工后,感到非常孤独和孤独的分别占到13%和21.7%。很多老师反映,农村留守儿童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放假都不想回家,因为在家没有玩伴。

2017年7月15日,留守儿童在水稻田里帮助奶奶拔秧苗 / 视觉中国

父母不在身边,并没有阻止这些年轻人习得特定的文化。美国心理学家朱迪斯·哈里斯(Judith Harris)有一个著名的“群体社会化理论”:文化传承并不是个人传个人,而是群体传群体。每一个独立的年轻人,会从他们的同辈群体中习得文化(而不是从自己父母身上习得);而他们的同辈群体文化,又来自于父辈群体文化。

是不是有些晦涩难懂?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中国小孩随着父母移民美国纽约一个中产阶级白人社区,且周围没有什么中国人,那这个中国小孩未来几乎一定会成为一个说着流利纽约白人英语的、和纽约中产阶级白人行为举止相似的黄皮肤人。中国孩子从同辈群体中习得文化,同辈群体的文化来自于父辈群体,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传承。

我们再以中国农村年轻人为例,他们在短视频里开黄腔、调戏小姑娘,其实就是农村父辈群体文化中荤段子的变体。年轻人群体在短视频里留怪异杀马特造型,其实就是农村父辈群体审美的变体。农村年轻人群体与父辈群体的文化比较相似,但他们也改造了父辈群体的文化,容纳了一些父辈群体文化没有的因素,以适应年轻人群体。

当父母不在身边时,农村年轻人更有可能模仿自己的同龄人或者年纪稍大于自己的哥哥姐姐,康斯坦佐(R.R.C.onstanzo)和M.E.肖(M.E.Shaw)曾以7-21岁的人作为检测对象,调查他们与同伴一致行为方面的发展变化,结果显示,11-13岁的青少年从众倾向最强。

2009年8月16日,山西永济,一群男孩正在玩顶牛比赛。孩子之间的相互模仿是他们成长的重要方式 / 视觉中国

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关于农村的短视频中,青少年以如此高的频率出现,而同辈之间的模仿,同辈群体的身份认同,也使得很多青少年以纹身和杀马特为荣。

教育本可以改变人们的审美趣味和价值追求,但在农村,这样的教育机会也并不属于所有人,依旧有大量青少年辍学成为社会青年,有一部分就成了你在短视频中看到的样子。

根据中科院和斯坦福Freeman Spogli国际研究所等联合进行的一次调研数据显示,农村地区整个中学阶段(初中、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的累计辍学率高达63%。初中阶段学生累计辍学率在17.6%-31%间,远超出国家最近一次公布的初中辍学率(三年观测值)为2.6%的水平。而其他研究者发现中国农村地区初中学生的辍学率高达56%。

2008年11月22日,安徽蒙城,参加钳工比赛的职业高中学生在认真地加工自己的产品。但他们的辍学率并不比普通高中低 / 视觉中国

为了保障升学率,不少初中在初二初三时将学生分流至中职,而这里的学生辍学率更是高达29%-32%。如果一个学生学习不好,他可能会去上职业学校,但一些研究已经开始质疑职业教育的质量。Loyalka等人发现,上中职实际上导致学生的文化课成绩退步,而且专业技能也没有提高。这些教育上的问题也使得更多的学生早早离开校园,迈入了打工者的行列。

  来到城里的农村年轻人

即使这些农村年轻人稍微大了一点后来到城市,他们也早已不同于那贫困而又饱受磨砺的父辈打工者。他们基本上没有务农经历,学校的生活让他们难以忍受农村破旧、贫穷和慢节奏的生活,对家乡的认同感在减弱,对农村的一些习惯和传统开始出现不认可。

而与此同时,城市正极大地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融入城市,并开始习惯城市的繁华和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但户籍制度、经济条件和时间限制,都使他们难以真正融入城市。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农村人口涌进城市,接受过城市文化的熏陶之后,在返乡时影响到农村的文化氛围。

2015年2月13日,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两名旅客的“杀马特”头型又炫又酷 / 视觉中国

2015年的农民工监测调查显示,这些户籍仍在农村,但从事非农产业的劳动者中,有44.5%都从事的是第三产业。其中,第三产业尤其是服务业的人数增长最快。

农民工就业行业分布 / 国家统计局

服务业中的年轻人会更多地接触到城市人,甚至于在很多人的眼中,杀马特和农村来的发廊小哥是可以划等号的。和发廊的时尚潮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所有行业中,服务业是薪资最低的行业。

在2015年,农民工的平均月收入为3072元,而居民服务、修理等服务业月薪仅为2686元。这些与人打交道的行业对外貌服装的要求也最高,在他们努力靠近城市审美,却被吐槽的土气发型和劣质服装背后,是这些务工青年们无力承担的生活负担。

分行业农民工人均月收入及增幅 / 国家统计局

休闲时间的缺乏也让他们跟城市生活隔绝。由于工资水平低,农民工收入的增长主要靠加班,甚至加班费占总收入的一多半,为了挣更多的钱,他们不得不主动选择加班。

这一情况在贫困地区的年轻女工身上更为明显,吕德胜等人的研究表明,仅有1.7%的女工平均每天工作时间在8小时以内,50. 8%的女工工作时间为9-10小时,工作时长达10-12小时者占33. 9%,甚至有6. 8%的女工工作时间在12小时以上。

2007年6月10日,杭州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一位女孩在衣服堆中睡去 / 视觉中国

其中,服务业工作时间相对更长,比如餐馆服务员从早晨9点一直到晚上11点钟都需要工作。而对女工们来说,她们还要比男性承担更多的家务劳动。

此外,工作时间越长,人们选择室内休闲方式的比重就越大。在吕德胜的调查中,新生代女工日常休闲消费的最主要方式中排在前三的依次为,“上网”(55. 9 %)、“看电视”(15. 2%)、“睡觉”(13. 6%),而被城市女青年排在前三的分别为:“上网” ( 24. 5%)、“ 逛街” ( 17. 0 %)、“ 聚会”(13. 2%)。当城市青年们走进商店餐厅开始夜生活时,那些场景熟悉的搞笑甚至低俗的视频,才是农民工一天下来最大的放松。

2016年08月11日,郑州,群租成为许多“郑漂”的选择,睡觉前几乎人人都躺在床上玩手机或者电脑 / 视觉中国

城市的各种限制和排斥使得他们难以充分接触到城市的高雅文化,取而代之的满足生物本性的低俗文化。真实的城市是什么样子,这些新生代民工只能通过电视和网络去认识,并加以自己的理解补全城市的样子。

艺恩网通过票房统计得出,与《后会无期》相比,《小时代3》观影人群构成中二三线城市人群占比更高。对于城市精英来说,看《小时代》都是一种低俗,但对于小镇青年来说,都市就是繁华,张扬,纸醉金迷,是《小时代》中的样子。

只有上网这一种娱乐方式对农村人来说也许是单调的,只是他们或许没有想到,当他们进可看小鲜肉和华服的PPT,退可看杀马特讲段子时,孤独的城里人会选择一种他们早就放弃而且更为单调的娱乐——吸猫吸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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